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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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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

及至繞過幾條街巷,女子便摘了面紗,盈盈如水的眸子在這月色中純凈而柔美。

她轉身望著那漫漫長長,望不到頭的闃然夜色,默然良久。

於那舟上隨她穿過重重燈影的人是他。

於那月下與她共執一段錦帶的人是他。

於那烏篷予她披風抵擋寒雪的人是他。

那個雪夜裏,他為她披上的那件披風上也繡著斑斑竹葉,恍惚間似是又見那一抹水色……

熙和十七年,暮春。

竹林間,那人著一襲水色青衫,是如雨後的清淡之色,領口處是以淡墨色絲線刺繡而成的竹葉,衣擺在他舞劍時輕盈綻開,如落下的青雨一般,衣擺一綻時,那片片竹葉也似是要從那輕薄之紗飄落。

只是一瞬,那一抹水色便立於林間崖壁處的斷石之上,隨劍而起的風搖下四面斑竹上的葉,那水色再次回身而落,一道白光擦落崖壁,劃出一道耀目的光,而後便見那冷白劍刃已接住了最後一片葉。劍刃倒映著的日光勾勒出那人的輪廓,銳利卻並不堅硬的線條描畫出精致五官。

“真俊!”身旁的巧鎖嬸忽然開口,驚得她差點扔掉了手中盛滿桃花的竹籃。

那舞劍之人確是生得一副好容貌,雙眸似有日月星辰,山川江河,眉宇間的鋒銳之氣隱隱透著淡淡微涼,遠遠望去,似是渾然天成的一塊美玉,細膩精致。

可更引她入神的是那爐火純青的劍法。

阿爹也曾於學堂院中舞劍,雖不是常舞,可那如影似幻的劍法卻總引得她入迷。她便常趁阿爹不在學堂時悄悄取了阿爹的劍有樣學樣,卻總是不得要領。有一回被阿爹發現了,阿爹便笑著一手撫她的發,一手不聲不響將那劍從她手中取過收回。

自小到大,阿爹教她讀書識字,誦詩作文,卻總不讓她碰那把劍。只是一顆心早已被那舞劍時的翩然風韻勾起,久久不息。今日在竹林中見到的這舞劍之人,雖則年輕,劍法比之阿爹卻更甚幾分,她凝神而望時也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果然不錯,這桓公子真是一表人才,文武雙全。上一次我只在那街上瞧了一眼就記住了,嘖嘖嘖……”巧鎖嬸絲毫沒有在意身旁的女子有沒有認真聽她講話,只沈浸於自己滔滔不絕的讚嘆之中。讚嘆之後卻又蹙起眉頭,嘆了口氣,“我家阿虎日後長大了,要是也能像這桓公子一樣,不對不對,要能有這桓公子的十分之一,得個一官半職,我這輩子也就知足了,知足了……”

她一邊聽著巧鎖嬸的讚嘆,一邊拉著巧鎖嬸擡步就要走。

若這位號稱京城包打聽的巧鎖嬸再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恐怕那正主的耳根就要被燙出一個洞了。

“欸,展柔,阿虎這幾日在學堂還淘氣麽?有沒有好好讀書,有沒有和別家孩子打架?”

“沒有沒有,巧鎖嬸您放心,阿虎這幾日乖得很。”展柔忙笑道。

“放心放心,有展夫子和你這位女先生,我放心。”巧鎖嬸笑得眉眼彎彎,一路走一路回頭,只是一副看不夠的樣子。及至轉過山坡,那舞劍之人早已被遠遠拋在身後,巧鎖嬸還是讚不絕口,於是自竹林至學堂的一路上,展柔便將有關那位桓公子大大小小、真假莫辨的傳聞逸事聽了個遍。

她也曾對這位名動京都的桓公子有所耳聞。

桓尚書家的三公子桓白,十七歲金榜題名,一甲登科,一路官至吏部侍郎。十九歲那年,柯提來犯,西北邊境告急,他請辭吏部侍郎,領兵出征,經三月大捷,回至京都便任了宣武衛指揮使,授昭勇將軍。

入仕五載,功名顯赫。

有人說他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

也有人說,雖是如此,鋒芒畢露終歸是要落塵的。

從前她只當這些世人評說為茶餘飯後的無聊閑談,今日及見了這位桓公子,卻忽覺那些無聊閑談讓她心頭顫了一顫。

那人舞劍之時游刃有餘的風致和那立於竹林自有一番清雅之風的氣度皆是難得。

這樣一個人,有著令人艷羨的家世、才學、前程。可那些美名,那些戰功,那些榮耀,於他而言是錦繡還是枷鎖,是為他鋪就輝煌的陽關道還是通往險境的獨木橋。

她不明白。

卻也不需要明白。

那是屬於他的人生,那是屬於他們那般之人的人生,不是她的。

她的人生沒有繁花著錦的烈火之盛,沒有璀璨奪目的星光之熠。

她的人生屬於有阿爹在的一個溫暖的家,屬於三餐四季的平常生活。

想到這裏,眼神忽然暗了幾分。

這一生,便如此麽。

阿爹讓她識文斷字,讓她讀書明理,將自己一生所學盡數教予她,卻不是為了讓她學那男兒一般建功立業,而是希望她這一生活得不糊塗。

她知道,阿爹這些年來對於朝堂有著強烈的抵觸和抗拒。

雖然阿爹從未與她說過,她卻猜到是為了什麽。

那是她四歲的時候,雖則還小,卻清晰記得那年初秋的慘烈。

熙和五年,鑾英殿大學士展聖清被處斬。

那一年,丞相鞠儀在熙和帝的授意之下大興改革之舉,望清除積弊,重振朝綱。其中尤以科舉改革為重,卻因此斷了權貴的利。一時間,朝野上下,紛紛禍起。當初助熙和帝登上帝位的燕國公陳普更是擁兵自重,以功,以權,以勢,以兵要清君側,處斬改革之臣,大學士展聖清作為改革的為首之臣,一時被推向風口浪尖。

雖從那鮮血鋪就的奪嫡之亂中一路走來,但要坐穩這江山卻並非易事,無數的掣肘,無數的權衡,皆起於那權,皆累於那欲。熙和帝雖明白陳普的心思,卻也一時奈何不了他,何況東北邊國烏楚頻頻來犯,執掌數十萬燕州軍的燕國公是守著國土東北大門的第一道關,於是便只好舍了大學士的命,駁了展聖清獨子展錚的官職並流放饒州。

那一年,阿爹抱著只有四歲的她離京南下。

及至熙和十五年,熙和帝準展錚回京,阿爹便攜她自饒州北上,如今回至這京都城已一年有餘。

她也便明白了阿爹。

從前有意,後來傷心。

想要於那血雨腥風中保全其身,何其艱難。

今日在見了那人後,她無法想象,那樣的一個人,未來的命運會是如何,或直上雲霄,或跌落塵埃,萬般皆由不得他。

未立於巔峰,便不覺谷深。

或許,如自己一般過這一生也是幸事。

回至學堂時,阿爹已睡下了,她回房點上燈,從箱子裏取出那件鴉青披風,在燈下摩挲那斑斑竹葉。

那夜烏篷上,她便認出他了。她替他包紮了傷口,見他神色恢覆後便離了那烏篷,卻忘了身上的披風。後來雖也有心將這披風還去,只是臨近年關有許多事,便耽擱至今。今日他旁敲側擊地試探,分明已是認出了自己。

許是因這些年早已習慣了平淡日子,便不想輕易打破這平靜。何況今日那人話中之意,眸中之態,更讓她不得不退卻三分。於是便望能以那一席話了結那人以為的緣。只是此刻於這燈燭下,卻驀地看見那人於浮光掠影間的清明面容,如淵雙眸。忽覺燭火搖搖,晃得她一時心神迷亂,便只將那披風又收回箱中。

***

自武記燈鋪出來後,桓白慢慢把玩著手中的虎頭花燈,踱步繞至位於京都城西南嘉平坊的一座學堂,在門外停了步。

他先是看見了那堂內稚童,聽見朗朗書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之後便見一個女子執卷立於堂中。

若那日於烏篷之上,她給予他的是馳魂宕魄的震撼。

若那夜於烏水河上,她給予他的是捉摸不透的迷離。

那今日於這學堂間,她給予他的便是和靜歲月中的喜樂平常。

他於手中摩挲的那盞虎頭燈與昨夜兩盞略有不同,卻能看得出皆是出自一人之手。

昨夜一別後,今晨他便徑直奔向了武記燈鋪,果然在那燈鋪門口發現了他昨夜留下的記號。

這一尋便是收獲頗豐。

從武老板那裏,他不僅得了她做的第一盞虎頭燈,還知曉了她的名字。

另外又聽得了一個故事。

前年元夕時,還未有這一間武記燈鋪,那時的武老板只在燈市一角擺攤賣燈,不想卻被幾個京城醉酒的公子哥砸的七零八落。碰巧趕來給武老板送飯的武嬸立時便操了隔壁肉鋪的刀沖到那幾個爛醉如泥的混賬小子中,登時便向一人劈去。那人卻也反應得快,便搶下了刀對著花燈又是一通亂砍。

那混賬之中有一位侍郎家的寶貝兒子,當下便報了官。西城兵馬司的一隊人來得極快,押著武氏夫婦便要送牢。結果,半刻鐘前自燈鋪離開的她又折了回來,只因那武老板看花了眼多找了她幾枚銅板。

這一折返便碰上了及要被押走的二人,結果跟在她身後的那一串孩子立時便是一片叫嚷哭喊,引來行人紛紛駐足觀看,而她便借著那聲勢,一手將那攤已被破壞得慘不忍睹的花燈指了指,一手將那位公子哥手中的刀指了指,兵馬司的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不好再有什麽動作,只得收了隊,那幾個醉酒的混賬不情不願掏了幾兩碎銀後也便被連攙帶扶地拖走了。

那一夜她帶著一串孩子陪著那對夫婦將滿地辛苦制得,如今卻被人毀得稀碎的花燈一一收拾了。後來,每得了閑時她都會去燈鋪和武老板學做花燈。

“展柔。”

他低聲念著她的名字,忽覺眼前那女子便似水,柔而堅。

堂前梨樹含苞欲放,此時於他眼中卻似是瓊枝萬裏,飄雪有跡。一江柔水溫溫和和卻似是潮汐奔湧,浪過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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